我与诗歌 ——傅天琳北碚演讲稿 【转载者言】这是傅天琳最近在北碚的一次演讲的记录稿。虽然是根据录音整理,其实没有任何增益,几乎就是“原稿”。这是我在网上读到以后,与傅天琳通话证实的。通篇文字没有任何高深术语,只有精妙感悟;没有浮夸炫耀,全凭事实说话。爱诗者不能不读,学诗者尤其要读。征得作者本人同意,转贴于此,以飨同好。 尊敬的各位朋友、亲爱的北碚: 大家好!世界上有很多山,没有哪一座山能如此令我心动,这就是缙云山。我的汽车刚刚上高速公路,我就闻到了缙云山一枝一叶的气味,家的气味。我在北碚生活了21年:在农场19年,在文化馆2年,从15岁到36岁,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,只有北碚相信我曾经年轻过。在物质和精神同样贫瘠的年代,是北碚,用她仅有的不多的粮食和最干净的空气喂养了我。我没有读过多少书,我是在农场果园获得了最初的诗歌启迪,所以,我非常感谢我的北碚。到北碚讲课,我比到任何一个地方讲课都激动…… 在座的人中,我看见了我的诗友:建敏从沙坪坝来,白桦从南岸来,茂萍、春华从大渡口来,雨馨从渝北来,范政委从新桥医院来,德秀从江北来,代莹从渝中区来,还有从金佛山来的……感谢轻轨!今天至少有十节车厢运载的是诗歌。 今天我来讲诗,其实,本该由登科教授来讲的。什么是诗,这题目太大,登科教授写了十几本理论著作,也未必把诗歌讲完。因此,我只能根据自己写诗的切身感受,谈谈我与诗歌。 诗是什么?诗就是命运。写诗就是写阅历,写人生。从本质上讲,诗歌是思想和情感的高度统一;从技巧上讲,是感觉、意象、旋律、节奏的高度综合。感性使语言丰盈剔透,理性使整首诗犀利而深刻。更重要的是,一首诗的完成,要有生命的参与,要用眼泪和血液来写,让读者读到你的脉动和心跳。如果你是一个细心的读者,你会觉得,好的诗歌,每一个字都是肉做的,这样的诗与一些表面浮华、花拳绣腿的文字放在一起,你一定比较得出来,什么是庄重与轻薄,什么是崇高与卑微,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诗歌应该具有的人格力量。 诗歌来自于生活,如何让生活在诗歌中恢复它们本来的诗意,这是吸引了我一生的工作。昨天我在一个会上,有人问我幸不幸福,我说,我当然是幸福的,我的幸福就在于从青年到老年,一生都深深地浸润在诗意的寻找中。诗歌与生活密不可分,这是肯定的。去年,有一个青年诗人问我,写诗究竟需不需要生活?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,被他急切地认真的提出来,我想,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。我理解的生活,是立体的、全方位的,有深度,也有广度的,既是眼睛看得见的,又是眼睛看不见而只能用心灵触摸到的。诗人既要深入其中,又要出乎其外,若即若离。诗人的职责,就是要通过事物表面,挖掘到蕴含其间的精神实质。 近年来我接受过不少采访,访问者总是问我,您第一首诗究竟是怎样写成的?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写诗?那应该是在我去农场的第二年,我16岁,那时农场经常搞“大战”,所谓大战,就是工作时间特别长,出工早,收工晚。那天是春耕挖土,我知道自己体弱,想笨鸟先飞。动员会一结束,我根本没睡觉就溜上山了,而且还叫上了畜牧队与我年龄相同的好朋友小眼镜帮我挖,悄悄的算我一个人的成绩。凌晨两三点,已能听到零星的锄头声,到四五点钟,已锄声大作,全队人马到齐。早晨八点,一丈量,我已挖了三分地。可是手上打起了七个血泡,队长表扬我缴获了敌人七门大炮。很快,血泡和锄把粘在一起,再也挖不动了。队长就叫我去写宣传稿。我的宣传稿名字叫《出工》:别吵醒伙伴床边的锄头,/别惊动伙伴梦里的春秋,/轻轻地、轻轻地推开了门,/一脚扑进月夜的怀搂。/风清、星繁,/薄雾如纱把花香揉/为打好春耕第一仗,/咱心中哪有休息的时候。标语、口号、错词、病句,都有。我不懂什么是诗,但就是从这里开始了长达五十多年的诗歌之旅。也是从那时起,我就知道土是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,字是一个一个写出来的,没有捷径可走,必须踏实。土,不一锄头一锄头地挖,人家要批评你这是“猫盖屎”,写诗,也是同理。 今天农场的播音员刘希玲也来了,我想起了年年两次的大汇战,喇叭云中架,电线树上牵,每次大战,各队的宣传员就以短平快的打法,把刘希玲的广播站轮番“轰炸”得金光灿烂。开始我们只是写表扬稿,表扬稿写多了,感觉没意思,慢慢就变成了顺口溜。记得当时,一个叫李小海的朋友,最喜欢押“红”“扬”这两个特别有气势的韵。广播稿不断变化不断发展,慢慢地竟有一点诗的味道了。在大锤二锤的号子声中,夹进些花香鸟语,在条石堡坎中,楔进些佳词丽句。惹得广播员也动了情,放一张唱片,就成了配乐诗。宣传员中有三个骨干,强润森、李小海和我,我们互相鼓励,又暗暗比赛。每一次大战结束,我们都笔力大健,诗艺大涨。 由于我写广播稿很积极,1977年3月,农场通知我到重庆市群众艺术馆开会。那时我们农场的节目在北碚区乃至重庆市都已经小有名气,我们的《农场姑娘个个强》、《抬工号子》还在重庆人民大礼堂演出过。我把我的练习册带去了,不久四川文学的编辑到重庆来,艺术馆王老师推荐了我的练习册,他们没想到在“四人帮”帮风帮气盛行的时期,还有人写出这样一本清新的、泥土气息浓厚的诗集,每一首诗,都好像有那么一两个闪光的句子,但是没有任何一首能达到发表水平。1977年9月,四川召开打倒四人帮之后的第一次文学创作会,我和农场同时收到了与会通知,可是,等了20几天,农场领导也没有安排我去成都开会的迹象。我小心翼翼地敲开了副场长的门,副农场长面朝窗外,背对着我,无论我怎样谦卑地叫他,整整十多分钟,他都没有回过头来,没有答应我。这冰冷的拒绝、这无言的羞辱!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很想去,我才会一口气跑到十几里外的蔡家沟找场长、书记。场长说,你不去开这个会了,我们已经回了信,你要在农场收红苕藤。是的,我当时是在收红苕藤。后来会议延期到10月,成都方面很“任性”,又来了一封信,问:傅天琳同志的红苕藤收完了吗?收完了还是请她来开会!……总之,我没有去成。我说这些像在痛说革命家史似的,不不,我的好运气马上就要来了。 1979年1月,农场和我又接到了一个通知,让我参加“大海访问团”,这次场长对我态度很好,说,小傅啊,我们真的不是想卡你,你想想,我们挤一斤牛奶的利润才1分钱,你如果用200块钱,我们农场要为你挤两万斤牛奶。没想到市文联向上面请示了专款专拨。在诗人杨山老师家中,老师把500元交给我,杨伯母用针线将钱缝进我内衣的口袋,一边缝一边说,小傅啊,把钱揣好哟,千万不要被扒手摸了哟。我那时工资23块,揣着500元一笔巨款,一路硬座到了广州,才知道那是打倒四人帮后,诗刊社、也是中国作协的第一次采风团,团长叫艾青,副团长叫邹荻帆,团员有蔡其矫白桦孙静轩的团,我就像大象队伍中来了一只川耗子。有人在船上读: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……” 我眼睛瞪圆了直夸别人写得好好,都不知道是普希金的。有人读“碧蓝碧蓝的宝石一般的海南岛啊”,我也不知道是朱子奇的。年届七十的艾青天真、睿智,他说话就像从波动的浪花中随便摘下一朵两朵,鲜活而富有哲理。他叫我走自己的路并力求发展变化,却说了一句俚语:“再蠢的媳妇也有几件换洗衣裳”。到了上海,《解放日报》出专版,20位诗人一人一首,我写的一首叫《浪中花》,很表面很肤浅,之后任何一本诗集都没有收录过它,我已经记不得一个句子。艾青的一首叫《盼望》,只有六行,时隔30多年,我却记得很清楚:“一个海员说/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那一片洁白的浪花/一个海员说/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那一阵铁链的喧哗/一个盼望出发/一个盼望到达。”语言如此简练,蕴涵如此宽阔。为什么我看见的浪花仅仅是浪花呢?怎么我就没听见一个海员这样说、一个海员那样说呢?我这才明白,诗人多么需要培养诗的敏感和直觉,需要第三只眼睛。诗歌不是摄影,而是洞察;不是再现,而是创造。 后来参加的活动就多了,工厂矿山、森林牧场,泥泞、废墟、开花的或荆棘丛生的路,一次次给了诗人。这种活动称之为采风。诗人是幸运的人,同时也是辛苦的人。没有白吃的饭,没有白坐的船,每一次采风都要求很快交稿,大家听到的看到的都一样,很容易撞车,很是考人。大家一路走一路记一路写,在现场写,在颠簸的车上写,梦中也在写。诗人又容易激动,刚刚写了几句,其实还没有写完,拿出来就念,强迫别人的耳朵听。一种美丽的病毒就这样互相传染。 比如我到了北大荒,现在应该叫北大仓了。该怎样来表达呢?无比开阔的视野,站在任何一点环视一周我都是圆心,目光放出去直抵地平线,黄了满了,全是粮食!我可是饿过饭的人啊!眼前有这么多粮食粮食!我在四川、重庆丘陵地带的农村住过,都是小块小块的地,那些豆类更舍不得拿整块的地给它。在不足一尺宽的田坎上,用锄头啄一个小窝窝,就把黄豆绿豆饭豆撒进去。而这里的黄豆却是以上百上千公顷的阵势铺展开去的!丰收的喜悦让我的想象力腾空而起,9月的北方送给我一首诗这样的开头:“这是最好的季节/无人能托起一个秋天的重量/只有上苍摆放于北方的餐桌/巨大,丰盛/那张油浸浸的黑色台布/转动日月星辰/转动稻谷、玉米、大豆、高粱……”在菏泽,牡丹花的故乡,遍街的人都戴着牡丹编成的花冠,七、八十岁的老太太也戴着,阳光灿烂,白发闪耀,她们缺牙、拄棍、坐轮椅,深深的皱纹与鲜花相衬,那是一幅多美的图画,我随口吟道:“老人迎面走来/我看见满额风声,哗哗哗的皱纹流淌/在皱纹之间填满了笑容/我看见一顶花冠,娇嫩地/压住了老人一生一世的痛……”在青藏高原,宁静的青海湖躺在雪山与冰峰之间,它圣洁的蓝色让我毛孔和心灵同时敞开,任其浸润。“圣洁”这个词,我认为一生只能使用三次。现在这个时刻到了,我获得了一首同样圣洁的诗:“离天空最近,至高无上的蓝/在梦想和恩典中飞翔不止的蓝/现在,我用目光把你轻轻提起/丈量鱼的深度和鸟的高度/一寸寸打开自己的空间。”我诗意的空间和心灵的空间就是这样在行走的过程中,一寸一寸打开的。 江津四面山有一个爱情天梯的故事,看片子时我的眼泪就流得唏哩哗啦。为什么同样题材同样题目我写了两首?第一种是我惯常用的手法,通过这个事件提炼些什么:一切都为着爱,仅仅是爱,他让山盟海誓海枯石烂这类词汇,在石梯的第一级就开始跌倒……这首诗写成之后,总觉得哪儿不对,哪儿哪儿都不对,原来是调子不对。这个故事穿的是一件土布宽松衣服,而我给它做了一件化纤紧身衣。读者不仅不能从我的诗里读出这个故事,而且过分的提炼,把水榨干了,已经大大伤害了这个故事,甚至还有一点遣词造句上的矫情。为什么不能更朴实、更原生态、更尊重故事本身的意义呢?我开始重写,用笨办法写。不抛弃必要的叙事去写。一叙事就会长,就可能像小说像散文。而我理想的叙事自然是诗意的美妙的意味无穷的叙事。对细节的把握和控制要恰到好处,要干净,一字一句,要尽量做到真枪实弹,绝无虚发。 我依然用我一贯的朴素、纯情的语气表达沉重:“姐姐,我站在6001级台阶上/与你只隔一步/我们修的石梯有6000级/多出来这一级是菩萨修的/是我们拜过的菩萨修的/比起我修的那些高低不平的梯子/可是好看多了,彩云做花岗石/空气铺绒地毯,雕龙画凤/画得像我们养过的鸡鸭/白天你看不见我/我随天空升高,升高/升到不见顶的空,熔化在太阳中/姐姐,我想你天天都有一个好太阳……”顺了,一开始情绪顺了也就顺了,接下来主人公在同样的语境里很自然就把故事讲出来了。 什么是好的诗歌?什么是好的诗人?江津的爱情天梯,让我想起了同样是江津籍的女诗人——郑玲。尽管她什么奖也没拿过,她没有傅天琳的好运气,但是在我心目中,她是写诗写得最好的那一位。她1949年参加革命,我曾读过她歌颂革命烈士的诗篇,为之振奋。但即使这样写革命诗歌的人,在1958年照样没有逃脱厄运。在被送往大山劳动的那一天,一个比她小7岁的年轻人,放弃光明前途跟她去了。大家可以算一算,郑玲1931年生,1958年她多少岁,27,比她小7岁的年轻人多少岁,20。郑玲是苦难的也是幸福的,因为有爱。她在戴上荆冠的同时戴上了新娘花冠。陈大哥是官员兼文人,古诗词和散文极佳,《在那人神兽共生的地方》被称作散文佳作之冠。我曾经想写他们的爱情,这分明就是另一座爱情天梯,但陈大哥坚决不让写,他说,你说诗就说诗,莫去扯别的。2007年冬,我读到郑玲诗集《过自己的独木桥》,泪流满面,通夜未眠,四点钟爬起来给她写信。她的诗集中有一首《幸存者》:“幸存者是被留下来作证的/证实任何灾难/都不能把人斩尽杀绝/戴着死亡的镣铐走出灰烬/在宿鸟都不敢栖息的废墟/重建家园。”这首诗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被各报用大号字广泛刊用,还被当作座右铭刻写在什邡地震墙上。这首诗可是在地震之前的之前写的啊,这说明什么?说明好诗即灵魂,好诗是穿越时空的。前年我读到她的新作《爱情从诞生到死亡》:“爱情从诞生到死亡/不过两次钟声之间那样短暂/我们相互给予的/是半个世纪的短暂相守/我们挣扎在巨大的阴影下/通过一连串的失败感到胜利……”我当即就认为这是一本刊物中最好、最耐读、最有重量的一首,每一个字都能砸得大地梆梆梆响。我打电话给她,是陈大哥接的,才知她常年躺在床上,耳聋,手不能写字,语言含混不清,生活不能自理。而她80岁的胸怀依然澎湃,她依然需要诗歌为生命增氧,她的一个动作、一次呼吸、一句喃喃自语,甚至唇齿间吐出的一丝气息,相知相守几十年的陈大哥能懂。陈大哥赶紧拿笔记下来,记下来就是诗啊!不像我们还要逐字逐句推敲,反复去改。这样的如血如泪的80岁的诗,不正说明什么是用生命写出的诗歌而什么又是真正的诗人么?前年10月我收到陈大哥发来的郑玲2013诗歌400行,400行!我一个健康人,虽然老了却还没有她老,一年也写不出400行,我被惊呆了!处于半清醒半梦幻状态中的玲姐,依然那样文采斐然,依然在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对生命的尊重与命运的抗争。比如她写一棵草,称它是会跳舞的草,称它是:“在我们见识了爱情后的第一个黄昏诞生的/那个黄昏迟迟不肯熄灭它的霞光……”气息是如此生动,一如青枝绿叶般的想象,一如少女的心声。可见她一生都沉浸在爱情之中,有多幸福! 现在这个诗人走了。当一个诗人经过天空最终只留下一个飞翔的剪影,当一枚秋天的果实谦卑地低下头来把荣誉深藏在绿叶下,我们被深深地感动了!在悲伤的2013年,我们无比热爱的诗人雷抒雁、牛汉、韩作荣、郑玲相继走了,今年李小雨走了,我相信他们无比珍贵的文字永远活着。我们每读一遍他们的诗歌,就是拉长了一段他们的生命。 是的,当我们读到一首好诗,或一篇美文,总会被那些文字震慑,你会觉得我们的汉字真是漂亮,真是好看得很啊,一横一竖一撇一捺,似乎将指尖粘结,眼睛不得不顺着语音之波流动。我们常常夸奖好听的声音有磁性,其实好看的文字更有磁性。每读一遍,都有被穿透的感觉。 通过阅读,我们知道了,语言是极其重要的。诗的语言,是要向读者传递新的经验,新颖、准确、生动,像水一样清澈,像山野的风活色生香,像岩石一样坚硬,有重量,有定力,牢牢站在地上。基于这种认识,我对诗歌语言始终怀着敬畏,常常表现出挑剔和苛刻。我不喜欢过份的晦涩、无边际的天马行空;不喜欢表面华丽的虚假珠宝和布满油腻的宴会厅;不喜欢雨过地皮湿那种,也不喜欢装神弄鬼那种;不喜欢把人人都懂的事情讲得人人都不懂。诗人是语言的提纯者、净化者,如果诗人都把话说不清楚,思维混乱,口齿不清,那么这个世界还指望谁来把话清楚,说得更有意思呢?一段时间,一种方式如果写得太顺手了,如果有点小感觉东拼西凑就凑得像一首诗了,我说的是“像”,不是“是”,就是说有了诗的壳了,但没有诗的魂,这时,诗人就得警惕了,不要以为自己才华已经横溢了,才华是最靠不住的东西,写诗同样需要老实本分,需要做老黄牛。灵感是什么?灵感是坐在桌子前,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。诗人不是熟练技术工,不能踩着滑溜溜的语言,无阻力行走。诗歌的高远境界才是我们超越字词的最终追求。 我好像一直都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流什么派。除固守对诗歌的真诚外,我首先赞成现实主义,诗歌关注现实那是不容置疑的,我还推崇浪漫主义,在农场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,就本能地认为诗歌就是现实主义加抒情。后来知道表现主义主张心灵的体验和洞悟,我认为非常值得借鉴,而象征主义强调的感觉和意象,更是让我痴迷,希腊诗人、诺贝尔奖得主埃利蒂斯说,感觉是世界上所有诗人的共同语言。他的《疯狂的石榴树》,让1981、1982年的诗坛也疯狂了:“当南风呼呼地吹过盖有拱顶的走廊,/告诉我/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中撒满果实累累的笑声;/当黎明以胜利的震颤在天空展示她全部的色彩;/我的上帝/你费了多少蓝颜料来防止我看见你的存在……”那简直是一场美的集锦,语言的盛宴。还有现代主义、后现代主义、先锋派对既定模式的颠覆,给诗句造成一种奇特的效果,我也能有尺度地接受一点。总之,不管潮流来去,我只选择适宜自己的切合实际的写作。被问是什么流派,我真说不出,就当是个三无产品吧,无流派,无主义,无圈子。 我是一个挖了十九年土,种了十九年树的人,和树有特殊的情感。在不同的地方,见到不同的树,就像见到自已不同的人生际遇。我就举几个写树的例子,试着讲讲我对不同情境的把握,也是不同的生命体验吧! 重庆的树,尤其我们北碚的树,主干支干秩序分明,枝叶婆娑,葱茏华盖。可以看见叶片上的露珠,露珠闪灼太阳的光辉。它们全都称得上树中的帅哥美女。 而大西北的树,就没有这么幸运了,四月的戈壁滩上,一棵树被拦腰截断,结满拳头大的伤疤,春天的枝条从伤疤抽出来,齐刷刷像一排钢刷子。到冬天它又将被拦腰截断,形成更大的伤疤:“八月,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,/一片,一大片胡杨树,蓬头垢面,披头散发/简直就像在风沙中狂奔嚎叫的疯婆子。”走进胡杨林,找不到一棵完整的树,全都残肢断臂,不少树心已被风的刀子掏空。风还在吹,烈日还在暴晒,一场撕杀永无止息,胡杨林横尸遍野,我站在中间,感到一阵阵的心绞痛。后来才知道这些树其实都还活着,十月,胡杨林将展现生命的大美,奏响金色的华彩乐章。多少沧桑沉浮啊,胡杨树一生都在为生存抗争着。这世界有更加吃大苦受大难的人,也有更加吃大苦受大难的树。那么,我们有什么理由再去诉说自己那些羽毛级的悲伤呢? 华山,八百里秦川拔地而起的花岗石,谁都知道到华山就是去看它的险峻、陡峭。“自古华山一条路/刀刃般的脊背上/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/把悬崖当成美景……”而一把抓住我的,却是华山的树,从岩石裂纹中伸出的手。我还在谷底,它们就在悬崖上手舞足蹈向我打招呼。我不由得问自己:“假如把我的枝条也插在这里/试一试凌空高蹈/试一试身处绝境/我要怎样才能在疾风中打开翅膀/展现恣意的飞扬状态/我要怎样才能咬住/石缝中细细的光亮和水……”诗歌究竟有没有用,它确实不是房子,不是车子,不是股票,但当你在生活中遇到困难,什么能够鼓励你渡过难关?只有诗歌!我能激励自己的唯有诗歌! 死去的树,像很多我敬仰的人生,死了也站得笔直。我曾这样写它:“你和我面对面站着,站着,你却死了/站得笔直地死了/死在秋天即将来临/整座橘山就要点亮节日的灯盏。”同样,我也深深崇敬另一种姿态的树:“远远地,我看见了你们/与落日同坠/与地平线形成三十度、二十度、十度的角/匍匐/昏厥中的挣扎/生命里最伟大的忍耐和克制/我看见你们山榛子树集体匍匐……”是的,在一种特定环境下,忍耐克制与前进冲锋一样,我认为同样是一种伟大品质。 在南疆温宿县神木园,我还看见这样一棵树:“它们是这样成为一棵树的/一棵树生铁一样楔入另一棵/一棵树成为另一棵腹中的钉子/没法拔,不能拔/那场雷电已经过去一千年/它们一起死过三百年/撕心裂肺地,仇恨过三百年/用同一把冰雪敷疗伤口/又是三百年。最终选择活着/活着,就是宽恕别人同时也宽恕自己……”我在这棵树前站了很久,别人都走远了,我还不走,我想接收到它心灵的信息,多年以来我确信我是听得到树说话的。诗人总爱说心灵,心灵,这存在而又看不见的东西,要想把握住,如同用手去捉光线一样愚不可及,而诗人正是这样的愚不可及者。这一刻,我想我是捉住了,因为我听见了刚才的那一段话,这棵树正在向我述说另一种人生道理。 和田!和田是什么地方?和田的风沙一年只刮“一次”,从大年初一一直刮到大年三十,有句谚语:“和田人民苦不苦?一天要吃两斤土。”在这风沙之地,居然有这样一棵树——和田的无花果树:“上苍赐予大漠的生命奇迹/无水而受孕,无花而结果/一张口,吃过成吨成吨的风沙/经年累月地吃,一天也不少/你把风沙吃到哪里去了/怎么吃得自己郁郁葱葱……”树的主人告诉我,这棵树灵得很,许什么愿都能得到。我们绕树三圈,以果实为灯,但是我不停地提醒自己,我是从青山绿水的重庆来,天待我太厚,我不能再贪求什么,像捡到块和田玉什么的这种念头想都不敢想。这棵树真的太神奇了,怎么一点也看不到风沙的痕迹?那样从容、大度,甚至可说雍容华贵。从科学上讲,也许是这棵树下恰好有一汪水源,而诗人更愿相信奇迹,这棵树是心态好,心情好,它把阳光雨露、风沙雨雪都视为生活的慷慨赐予,坦然接受。它于是获得了双倍的营养和正反两方面的力量,而力量一旦转入内心,内心必定强大,同时海阔天空。这样的一棵无花果树,怎么会不是一座森林呢? 再讲一棵树——柠檬树,这是我最喜欢的树。这棵树让我的话题再次回到果园。因为那是我色彩的宫殿,青春的纪念碑啊。我刚到农场时,管理的就是一坡柠檬。每到秋季,果实累累,农场派人照管的总是广柑,而柠檬是不需要守的,连小偷都瞧不上,它实在太贱了。“柠檬黄了/请原谅啊,只是娓娓道来的黄/不热烈,只有温馨……”这是一棵低调的树,内心那么苦,枝条又那么柔韧,从来没有挺拔过,又从来没有折断过。柠檬不自贱不逢迎,拒绝转化为糖,毕生带着殉道者的骨血和青草的芬芳。一个没读几天书的青年,在山野获得了带有哲学意味的诗歌启迪,那就是被我称之为的果树方式。想想那些树,雷电要劈断它,山洪要冲毁它,干旱要渴死它,就连磨磨叽叽的小虫子无端地都要咬它一口。它怎么样呢?去抗议去争辩?或者干脆就放弃了逃避了?不,它们的名字叫果树!果树的天职就是结果,历经磨难只为奔赴秋天。 诗人是一个时代的代言人,应该具有博大的情怀,深深的悲悯。必须关心大事件,关心广阔的公共生活。关心人类所面临的共同的生存困境。当然,不是一说这种话,就是要写政治抒情诗,也不是一写政治抒情诗,就一定会概念化、公式化。我们永远的诗兄雷抒雁写了很多政治抒情诗,一点不口号不概念,经典之作《小草在歌唱》,30多年来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。那是一首写张志新的诗,写作时还没有打倒四人帮。 比如地球人都关心的环境问题,2011年我去美国探亲,正遇上墨西哥湾漏油事件,我遇上大题材了,写了,却写得很短、很小,十余行,也不激昂,但是我似乎不写不行:“这一天,古老的墨西哥湾/正上演一场暴力悲剧/鱼类和海鸟穿上厚厚的盔甲/大海暴露出严重溃疡/它的血是黑色的,浓烈的,极其污秽的/像隔夜的地沟油/还是这一天,我梦见成千上万死去的鱼群/在深夜破城而入。它们不是游/是走,气势磅礴却又无声无息的走/走在我常去和没有去过的那些大街上,像一群赤手空拳的抗议者。” 汶川大地震,几乎出现了又一次全民诗歌高潮,那么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,至今历历在目。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,有一个年轻母亲怀抱三个月大的孩子,在深埋的废墟中,给孩子发的短信:宝贝,如果你能活着出去,你要记住我爱你!这条短信让我泪如雨注。这个母亲一定是诗人!我在被感动的同时不自觉的就变成她了:“此时,妈妈的心情是忧郁的,/忧郁的,紫色的,柔弱得快要折断的力/正向心脏,肺,血管汇聚//我要把你藏进夜的巨大的衣袖里/ 我要把你藏进朝日的胎盘里//宝贝睡吧,不要看见这一切/尤其不要看到妈妈滂沱的泪水/ 尤其不要听到妈妈全身骨头的碎裂//我感到身体正在变薄/已经托不住我弥留的翅膀/让我最后一次为你掖好被窝/宝贝啊,你才是我花苞里的天堂//我仿佛听到黎明的脚步声了/是橙色的,绿色的,白色的,迷彩色的/黎明是跑步来的// 别哭啊我的宝贝/ 你要保存好你小小的力气/等待光的救援。” 后来这个孩子得救了,妈妈走了。这条短信,成了史上最动人的短信。汶川大地震是整个华夏儿女的伤痛,我却从中看到了一个民族巨大的凝聚力,诗人要奉献的是文字的热血,是语言的挖掘机,我用我自己的最快速度完成了《我为什么不哭》:“我为什么不哭/ 你给了我哭的时间吗// 我唯一的母亲,那么多母亲被掩埋/ 我唯一的孩子,那么多孩子被掩埋/ 我唯一的兄弟,那么多兄弟被掩埋// 我得刨,加紧刨啊/ 我刨了三天三夜,还在刨/ 我刨了九天九夜,还在刨//就当我是那条搜救犬吧/ 从泥石里,从钢筋瓦砾里/ 从窄窄的生命的缝里。一刻不停地/ 我在和谁竞赛。我必须赢/ 我必须早一秒到达/ 早一秒,废墟里的太阳就刨出来了。” 这些诗和我别的诗,比如写给果园的一片叶子,写给孩子的一次梦话,其实都有着精神上的深度默契,因为它们都来自于生活,来自于生命,它们的根在泥土之下紧紧相连。 谢谢大家!谢谢北碚!亲爱的北碚,我老了,你永远年轻! 制作单位:缙麓书院 文学顾问:蒋登科 谭朝春 本期编辑:燕刀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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