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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爱情] 走不掉的时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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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9-5-21 10:54:18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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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体裁: 小说
我在暮春的时候收到她的信。
  署名清晰地写着:爱玛。
  
  他离开的时候,死在冬天的秋花,残碎了一地。
  麻雀也跟着走了。所以,我的庭院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,听一些风声,还有自己的呼吸。
  我的生命又一次变得急切而缓慢,它始终存在于这种矛盾里面,在他出现之前,在他离开之后。他残留在我白色毛衣上的味道,让我觉得,他的离开并不会长久。我会在某天看见他穿着深蓝色的军装,回到我的面前,向我微笑。或许是春天,有我挚爱的鸢尾和他一起开放。
  只是,他现在依然向着爱琴海去了,向着多德卡尼斯群岛去了,向着墨索里尼的遗产去了。他奔行在众人中间,都是鲜血和硝烟。眼睛看着死亡,一边流血,一边继续奔向它。这是没有办法选择的,战争和时间。它们永远在冲突。
  他说,爱玛,不要给我写信,不要给我怀念。假如我死了,就忘记我。否则,只要我活着,即使是端着头颅,我也要走到爱琴海中间去,走到胜利中间去,朝你挥手,哪怕只是一秒钟的时间。
  然后,他走了,带着影子,消失在庭院拐角的桑树下。于是,我抱着他留下在空气里的气息,开始等他。
  是那个时候,我遇见了伊丽莎白。我翻开留下了她的味道的诗册,那上面都是时间的脚步,走得缓慢而仓促,却全然没有知觉。因为,时间对于她来说,永远不够,也永远用不完。我能看见她的泪水停留的地方,我想在这一刻亲吻她。
  
  阳光洒进来的时候,我坐着。月光落进来的时候,我依然坐着。我想站起来,哪怕只是一小部分的时间。可是,我所剩下的残余的光阴通通都要用来救赎被我遗忘的前世的罪恶,上帝要让我赎罪,于是时间啃噬我的精神,只把痛苦给我。
  我的名字,叫伊丽莎白?巴莱特。
  我的轮椅经过客厅,回到自己的房间。窗帘依旧紧闭着,阳光有时候会让我觉得生疏和悲哀,所以,我想我可以像弥尔顿一样,战斗在黑暗里面。上帝和诗歌会给我带来光明和信仰。
  十五岁开始到现在的二十四年里面,我一直反复听我自己的声音,我的魂灵一直都在祷告,我虔诚地相信上帝。我希望我在下一世能有所获得。起码仅仅是健康。不再需要轮椅和吗啡,可以像植物一般,有空气,水和土壤就能存活。
  我反复诵念我的诗歌,那里面有我的灵魂。这已经是所有,所有我拥有的一切,包括我存活的信念。
  我的梦里面经常出现母亲死去时候憔悴的容颜,她比任何人看起来都要更加苍老,她用尽气力握住我的手,最后还是要松开。时间提前带走了她。我还梦见我的弟弟爱德华。他出现在我乡间住所的窗前。他在窗前的那条河流里面跳一支放肆的舞蹈,只有他自己在欣赏,没有任何人看到。最后,他停止了舞蹈,灵魂湿漉漉地离开,没有和我说再见。
  我睁开眼,开始哭泣。直到我的眼睛终于变成了灰色,它缺少光照,水分和营养。它在噩梦里干燥无比,而我以为,我始终都再不能给它任何滋养。我只想把自己包裹起来,钻在一个只能容下我身体的墙角,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。
  于是,我又回到了伦敦的温波尔街。我躲在自己的小屋里,那里没有外人。伦敦阴冷的气候叫我闻见潮湿的墙壁发散出来的霉味,但我并不离开它,我和这味道一起生活在这对我残忍的季节里,慢慢消耗我的时间,我在霉味中和青春一起唱离别的歌。
  我在悲哀和希望中辗转,翻滚,我把它们都写进我的诗歌里。这是我唯一的拥有,它有力并且不被束缚,我被捆绑着,起码我的灵魂自由。
  我以为,这辈子就是这样了:写诗和躲藏,直到死。
  可是,我认识了那个叫罗伯特。白朗宁的男人。
  有一天,他突兀地给我来信,说爱极了我的诗,也同样爱着我。那之后,我们便开始了不断的通信。
  我还并不能完整地说认识他,因为至今我还没有见过他。我想,我没有见过他,也不会见。即使我对他有着这样特别的欣赏。他就像是潜伏在暗夜里面那双猫的眼睛,敏感而温柔。这是我在他写给我的信的字里行间和诗里面读出来的东西,我好像能看见他的灵魂,镶嵌在云层里面阳光极为温暖的地方。
  可是,我依然需要躲藏起来。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见过生人了。我习惯了楼上的闭塞,仅仅只用耳朵去听脚步在楼梯上落下的声响。来访的人都是往左边走的,而只有我的房间在右边的角落里,没有阳光。
  我开始分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请求与我的见面。我仍然沉着地拒绝。虽然无法为自己找出任何借口。可是,我的心里却有一种渴求,我被安静着的噪音完全蒙蔽了双耳,所以还不能听到。但是这种声音逐渐开始超越我的听觉而从心脏到达我每一个细胞。我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,我好像要在这个五月的暮春重生一般。
  我终于答应了与他见面,就在月末。春天即将要离开的时候。
  
  暮春,我依旧被毛衣包裹着。他不在的时候,我觉得寒冷。不分季节地感到冬天。
  时间对我来说,太过空闲。秒针走过很大的一格,像是一次跳跃,对我的思维和想念。我可以闭上眼睛,在一秒钟之内想念他一百次。这真是飞快的频率。我的灵魂可以离开我的身体,去多德卡尼斯群岛的每个角落寻找他,我想要帮他抖去军装上的尘土,亲吻他的脸颊。然后,睁开眼睛,一切都不是真的。空气里仍然有他的味道在荡漾,可是,仅仅如此,我觉得幸福。
  我钻在最强烈的阳光底下读伊丽莎白的诗,她在我耳边呢喃一些句子,很轻很轻的调子,是唱诗班唱的诗,却是关于爱情。她在对她的爱诵念着什么,让我一起感觉到温暖。我的灵魂被她和阳光一起包裹起来。
  我在信箱中寻找他给我的书信,我能闻到战争里硝烟特有的味道,浑浊而冷清。磅礴逝去的时候,只剩下雾霭般的沉淀和尸体。我能在眼睛里看见他扭曲起来的影子,做着各种动作。可是,我并没有找到他的书信。爱琴海在这里的北边,而他要从北边来。那些向北飞去的鸟,只带回了他的气息,却没有带回他的信。
  我想要写信给他。而我不知道信应该寄到哪里。
  可是我依然写了,我写了伊丽莎白对我诵念的诗歌,那些关于爱情的辞藻,平淡的或者华丽的,每个字都活着。而这些都是我要对他说的。我可以只剩下躯壳,而把灵魂装进这首爱情的诗里,封起来然后寄给他。
  可惜,我无法在这一刻就让他看见,因为战争的岛上永远没有固定的地址。于是,我写上了索菲街36号。那是他的家。而我,在那里遇见他。经过他院落外的街区,他从阳台俯身看我,丢给我一支向日葵,叫我像它那样开放。我就是这样爱上他的,抬眼之间的笑容,和阳光一起沉淀,于是他的模样从此便飞快地流转在我的记忆里面。时间假如在那一刻停住,那么,我想和他一起苍老。
  十九岁,我淹没在和他的爱情里。
  从相爱到分离,仅仅只有一年零七天。而我送别不了时间和爱。他走前,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亲吻他的脸。冬天的时间很寂寞,于是,他离开的日子变得飞快。寂寞飞快地走,一直到冬天,它依然没有走掉。
  我依旧去看了信箱,即使明知不会有所回音。
  可是,我找到了信。信上的地址是他家的,从那个开了向日葵的庭院里面寄来,我甚至嗅到了他家壁橱木头的味道。
  “爱玛,我很欣喜,你给我写信。并且你从未忘记我们的诗。为什么你写下的是上个世纪的日期?或许这些都不是真的,你从此都不再回来。我不想所有都只是梦而已。白朗宁和诗集。我们有过那样好的记忆,假如你要就此带走,那么请你一起带走我的灵魂。
  贝德。克尔”
  
  会客室里有阔别了很久的味道,那些暖暖的木头的气味从家具中散发出来。窗户半开着,暮春的风由窗户的细缝流进来,带着一些春花的香味。
  这是很久之后,我久别了的花的模样再次在我脑中绽放开来,就像我亲眼所见,而不仅仅是想象。
  因为他来了。我无法忽视这个男人给我比别人更加特别的感觉。他让我感觉和暖,想要把自己敞开来,看一看花,看一看草。我想在眼睛里多加进一些颜色,让它们不再是这样的干燥。我想要我的世界里面不再充满霉味,尽管多雨潮湿,却想要起码留住一个春天,好让我有短暂的时间来呼吸一些生活里面重新出现的新鲜。
  我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,他站在我的面前。
  他真年轻。从他的眼睛里面,我能看见时间的步子,走得很慢,很有力。没有岁月带给他的附加物,他正是活力和健康的年纪。
  我蜷缩在旧沙发上。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。绅士地向我鞠躬和微笑。而我能给予的,仅仅是微笑和点头。我无法起身给他让座,甚至连移动都不能。他的眼睛里带着怎样的一种本该在脸上的表情看着我,可是他并没有把它表现出来。这很好,因为我并不需要怜悯。
  我们交谈的时间并不很长,仅仅在傍晚的时候就结束了。
  我们说话或者沉默。也许这期间有春天结尾的花在窗外的绿草上开了,它们的呼吸在空气中荡漾。只是我们听不到。因为我们的耳朵都用来全神贯注地听对方了,声音,呼吸还有心跳,什么都没有顾及。我想,即使这样,而我也只是欣赏他。欣赏他的年轻,他的才华,他的动人,他的柔和,他的一切。只是欣赏。
  最后,他走了。在太阳初下的时候,他起身走出了会客室。我依然蜷缩在沙发里,听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发出轻缓的声响,在脑中想象他离开的路线,从楼梯下去,在大厅转弯,最后走出大门。
 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大门关上的瞬间,我还来不及适应,就只剩下空气在耳边来回徘徊。花开了,可是香味散了,我好像忽然回到了自己的世界,觉得疲惫。
  但是,我没有想到,春末的暖风给我吹来了的,不只是一段相遇和相知,还有爱情。他第二天的来信竟是向我求婚。
  我在慌乱中忽然迷茫住了。我呆坐在窗前,轮椅在地板上静止不动。我在向着窗外眺望,可是,我的眼睛里面却什么都看不见。我看见黑色和白色,被笼罩的那种,这是我的思想,它正模糊不清。
  爱情来了,并不在它该来的时间里面。我在时间里面早就用奔跑的姿态到了很遥远的地方,至少和他相隔很远。即使那离开尽头还有一段距离,但是时间仅是在我的生命里面残破,我在它上面留下来的,除了诗歌和我自己的愁苦,就没有其他了。这就是我所得到的生活。可是,现在爱情来了,在我三十九岁的时候。
  我摇着轮椅在房间里面画圈。从黑夜开始。他的信始终拽在我的手心里。它被我附上温度,甚至开始发烫。最后就要燃烧起来。可是烧起来的终究不会是爱情。我的生命已经不再光鲜了。我在黑暗的角落看见他发光的眼睛,年轻的,神色飞扬的,朝气蓬勃的,这些都属于他,这些都不属于我。
  于是,第二天,我给他写信。我断然地拒绝了他,并且在信中写:“请求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不知轻重的话,否则我们之间的友谊将无法继续下去。”
  我把信寄了出去,心不停地疼。我觉得寒冷,或许是吗啡的作用,只是这周遭和暖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让我感到寒冷。
  我以为,也许,我们之间仅有的存在的唯一的关系将在这里停滞,可能是一段时间,又可能是永远。但是,我发现我错了。他没有像我想的一样沉默,他的回信来得很快,他在信中向我道歉,说那是他感激的话说过分了,一时有失检点,并且请求我的原谅。
  我拿着信笑了。阳光又明亮起来。我立刻拿起笔来给他回信。我们终究还是没有从此中断我们的联系,却反而越发变得频繁。这期间的季节让我一直都停留在春天,阴霾潮湿又或者并不能让人感觉到爽朗的夏天,这些都没有来到我身边。我的生活忽然间变得不再张牙舞爪。我还并不明白这里面的作用,全都来源于他。我不想告诉自己,我的爱情真的是来了。在这五月的末尾,带着春天结束时候残余的花香,没有飘散干净地浮在尘埃里。我颓废而沉稳地矛盾着,现在竟然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颗比我年轻六岁的心的旁边,时间和感情都还来不及理解我的疯狂,包括我自己。
  他从他的花园里面,采摘新鲜的玫瑰送给我,从春天到夏天,他的玫瑰从来不曾凋谢,因为他每天都给我送来新鲜和芬芳。我打开房间的窗户。这里面不再只是潮湿和病怏怏的霉味。风吹进来,花香四散得很饱满,阳光金灿灿好得出奇。我的房间就这么亮了起来。花香和新鲜空气,像是我重新活起来的生命。
  我终于对自己承认这关于爱情的一切。它真的来了,在我三十九岁的生命里,挽起我的手臂,要和我紧紧地挨在一起。
  后来,奇迹好像跟着他的到来,发生在我身上了。当我的双脚触及地面的那一刻,我感觉到生命的鲜活。所有的东西都在呼吸着,都在心跳着,都在生存着。而我,萎缩了生机的双腿竟然重新有了活力。当我用自己的双腿走下楼的时候,坚实的地面在我脚下欢呼雀跃,一切都变得那么热闹和愉快。所有的人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,奇迹让他们难以置信。可是,这千真万确地发生了,奇迹选择了我。这一刻,我笑得无比愉快,我知道我该感谢我的爱情,我该感谢他,他的每一封信,他送来的新鲜的玫瑰花,还有,他的爱。
  真诚地,无比地感谢你,我亲爱的,罗伯特。
  
  我重新去了他的屋子。
  他不在的索菲街,让我觉得冷清并且萧条。
  我用钥匙打开36号房子的铁门。花园变得有些空旷,看上去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萧条。房子是他父亲留给他的,可是他总是住在军队里,只是在假期的时候回来。
  他回家就给花圃浇水和修剪枝叶,让它们看起来干净并且精神饱满。他脱了深蓝色的军装,裹着高领的毛衣,那件银灰色的,我织给他的毛衣。他爱它。
  他也爱我。他笑着在阳光里转过他的脸看我,仅是有些细碎的胡渣,可看起来一样的清爽。或者,他在我身后蒙住我的眼睛,又或者是张开双臂抱住我。这些都还没有离开,这里充满了他的味道。我贪婪地呼吸这里的空气,就好像它们随时都会散开一般。
  可是,信被我握在手里,上面右下角的署名是贝德。克尔。
  我心爱的名字。我出奇地爱着,我深刻地爱着,我疯狂地爱着,即使是他的名字。我知道,这并不是真的。或许它真的是一个神奇的故事,可是,我在收到他之后的每天都在幻想同一个场景:贝德穿着我给他织的灰色毛衣,站在落了叶子的庭院里面,笑容温和地对我说,他正在等我。
  于是,我还是来了。在梦和幻想里面寻找一切不真实的味道,仅仅只是呼吸也好。可是,他真的是不在的。我背对花园的铁门站着,我等他捂住我的眼睛或者抱住我,我等他手掌上的温度穿过我的皮肤到达我的血液,来温暖我的心脏。可是,风从后面经过的时候,把秋天的味道带来了,依旧没有他的温热。
  是啊。这并不真实,落了叶子的庭院里面有他并不喜欢的萧瑟,我的想象是错的,他应该站在阳光饱满和绿意盎然之间,对我微笑。而这些在今天没有。天空,是灰的,像是远远地看着战争的颜色,一直在蔓延。
  可是信呢?贝德的信。贝德的名字。这些好像都是真的,只有我不明白的内容和话语。它们让我混沌。唯一清晰的就是他的署名。这让我觉得好像他是回来了的,或者一直都不曾离开。一切都好像只是玩笑或者梦魇。那好吧。我想要回信来弄清这些,是不是我的信穿过了一个世纪去寻找与我爱的男人相同的姓名。又或者不是,仅仅是为了让自己以为贝德一直都在。
  “贝德。请允许我这样直呼你的名字。你的回信同样让我欣喜并且感到难以置信。因为你的名字,让我感觉有些混乱。这就像是一个离奇的梦,而在我醒来的时候,终于相信,你并不是他。你说我写的日期是上个世纪,我不明白,是不是我的信穿过了一整个世纪找到了你。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。但是我愿意相信。我的名字是爱玛。沃森。而你说的爱玛,似乎并不是我。希望你仍然可以回信给我。
  爱玛”
  我依旧在信封上写下索菲街的地址,然后把它放进了邮箱。接着,我开始构思一个奇妙的故事……
  可是,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,我终于开始相信,它是真的。
  贝德在回信中附送了下个世纪的阳光给我——一张带着阳光的照片。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,右上角写着日期:2005年9月17日。
  世界上总是有着这种让人无法想象的奇迹存在,我的信穿越了一个多世纪。而他的住址依旧不变。
  索菲街36号,一个带着庭院的房子。花圃和不断被修剪的枝叶。圆桌和咖啡壶。这一切都似乎没有多大的改变。唯一改变的,只是时间。我总觉得贝德真的会在下个世纪等我,依旧是他的花园,有泥土味道的门栏旁边。
  1943年10月开始,英国军队在爱琴海上的战争局势与日聚下,整个战争局势越来越为德军所控制。死亡在海上咆哮着,我隔着遥远的声音听希腊的战火,炮响。我看见火苗,高窜到天上,直到要吞没整片海洋。我终于对贝德说,我要去找他。
  我要去找他。我是在和三个人说这话,贝德,贝德,还有我。我没有带行李,直接奔上了火车。我闭上眼睛,看见他徘徊在卡斯特洛里佐岛的边缘,他看着罗得岛的眼睛很迷茫,胜利到不来,只有死亡在他身边开出花来。群鸟跟着战火一起飞,它们照亮它们离开的方向。它们还照亮死亡。
  我睁开眼睛,就流下眼泪。火车轰鸣,可是我知道,它无法到达。
  “任风波飞扬,也不能动摇那坚贞;我们的手要伸过山岭,互相接触;有那么一天,天空滚到我俩中间,我俩向星辰起誓,还要更加握紧。”
  我现在把这首诗念给你听,在梦里,我亲爱的,贝德。并且,我在梦里对你说,亲爱,现在我给你与你给我同样充足的时间来等我。
  
  这一年的春天在二月已经到来。五月中旬,我带着在四月里悄悄买下的软帽外出。妹妹陪我去了公园。我的双脚踩在软软的青草地上,它们的味道闯入我的鼻息,一股清淡的春天的香味,这样实在。这是我久别了的世界,它在这一刻充满了张扬的生机,像是梦境一般,却又真是无比。
  我摘下一朵小小的金莲花,放进寄给他的信封里。我将要寄给他的,不仅是这封信,还连同了我的爱情和感恩一起。我将要把我的所有都完整地交给他。
  我终于无法再拒绝他的求婚。这曾经与我早就隔绝了的字眼又闯进了我的生活。婚姻和爱情。我现在要全部地拥有。
  可是,我的父亲对我大发雷霆,在他从妹妹亨利泰那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,他像疯了一般地对我怒吼。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是做了一桩不知廉耻到极致的事情,毁了他所有的名誉和尊严,我无力回击他,也无力流泪哭泣。我无法开口告诉他,我只是想要我的幸福,这是多么的简单。我被他的怒吼声震得晕了过去。直到我从罗伯特的梦里面醒来的时候,我觉得美好破灭了,我的父亲,他已经成了一个暴君。这些都是在时间的磨蚀里面毁了的,他的慈爱,他的容忍,他作为父亲对我的爱,这些到最后所残存下来的,只有他对我的暴怒,他对一切想方设法的愤恨。
  我颤抖着双腿,和女仆一起下楼。这天早上外面吹出来薄薄的雾,阳光必将很好。我们钻进新鲜的空气中,雇了一辆马车,奔向我要去的地方。
  是教堂。
  我撇开了所有,我为他写诗,也为我所有的爱。而现在,我将要去到我爱情的最后最完整的起点。在那里,有我的爱人在等待我,还有以后永远的不离不弃。
  走出教堂,我即将和罗伯特短暂地告别。只是很短的时间,也许在我们之间即将变成漫长的等待,因为我们分开的每一秒钟都是一个世纪的隔绝。我们亲吻,拥抱,然后各自转身离开。这条路在脚下延伸开来的方向注定要将我们捆绑到一起,我们紧紧相靠,直到最后也不会分开。这就是结局,在我的诗里,在我的梦里,在我的生命里早就预定好的结局。
  一个星期之后,我们终于离开。离开得这么坚定,尽管脚下分离的岛国的故土这样难舍,而我们毅然离开。我带了很少的行李,还有我的女仆和心爱的狗,最后带着的,是一年又八个月来,我和罗伯特的所有书信。这份爱情的证明,我到最后都没有舍得留下。我时时刻刻想要带在身边,以便我们的记忆在任何一处都可以有停留的时间和足迹。
  我们经过法国之后,来到了意大利。从比萨到佛罗伦萨。我们安逸地停留,然后随心所欲地离开。无比畅快和满足。什么都不能用来比拟这样的幸福。
  我不再是一个残疾人,我跟着罗伯特跋山涉水,我在爱情路上一刻不停地前进。我很庆幸,当初,我们谁都没有舍弃谁,谁都没有来得及放弃便要迫不及待地相爱。于是,最后我生命里面有这样的诗集诞生,它关于爱情,关于我爱的人,关于我们爱着的一切。它像是一双眼睛,清晰地见证这爱情,漫长又短促的过程。
  时间永远不够,因为爱永远都没有尽头。
  
  爱情无论经过多少时间都没有尘埃停留,只是一切都走得很干净,来不及留下什么痕迹。
  我没有念白朗宁的诗给他听,也没有为他拂去军装上的灰尘。因为,我没有找到他。
  到处都没有他,直到最后也没有。我没有去爱琴海,没有去多德卡尼斯群岛,我依旧站在硝烟未到的海岸边上看着他,我眺望他,就这么望着等待。我以为到最后,他会归来,活着或者死了,但仅仅起码都能让我再见到。
  到战争结束的时候,在回来的军队中间,我像疯了一般地冲撞和找寻,最后,我走出他们的队伍,后面空空荡荡的,只剩下一些落下秋天里面的叶子,被风一吹都被卷到了半空,然后再落下来。
  我知道,结束了。这一切。只有我的心脏还在跳着。记忆一直停留在他的庭院里面,还有他灰色毛衣上的绿叶味道,心就一直跳着疼痛,难以遏制。
  我到了这些时候,依然还是想要去找到他,甚至希望在被列出来的德国俘虏的名单上面,会突然出现他的名字。我想着一切他能活下来的可能,即使残忍,但是希望总是揪住我不放。它们跳蹿着火苗,烧着了我的眉毛和眼睛。
  我怀抱着伊丽莎白的那本诗集,回到了他偌大的庭院里。
  我把自己瘦削的身体藏在偌大的外套里。我觉得困乏和疲倦。
  他的院子里面长满了杂草。没有修剪的枝叶无规则地疯长。处处都有尘埃的堆积,它们在我的呼吸间晃荡,肆无忌惮。
  这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,一切变得荒芜起来。
  原来他没有等我。
  我走进他的屋子,坐在堆积了灰尘的沙发上。这里还有他的外套来不及收拾掉。那上面有他的指印和味道,而我,再也舍不得去动它。
  我四年的光阴,深陷在他的爱情里面。可是,他后来只是留给我一片荒芜,要我奔走和找寻,到最后也无法停留,只有死亡的结局。
  于是,二十三岁,我终于要和他告别。
  可是,伊丽莎白朝我走来。她红色的毛衣让她看起来格外温暖。她抱住我,低头亲吻我的脸。她说,爱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的时间。所以,不要和他告别。永远。
  
 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来描绘我的幸福和爱情,即使是诗歌,它也显得远远不够。
  今天是29号,六月快要过去了。
  晚上的时候,我和罗伯特靠在一起,商量怎么度过这又一个夏天。小贝尼尼在房间门口冲我们做了一个鬼脸就上楼了。他十二岁了。只是一转眼的时间。我和罗伯特生活在一起的时光显得飞快并且短暂,但是每一分钟都很充实。
 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,我用我的双脚走过无数的路,这是我在十五年前连想都没有勇气的。直到现在我依然为这个在我身上所发生的奇迹感到兴奋。而罗伯特的情感更甚于我,他总是到处和别人说,他又和我去了哪里哪里,就像有个会走路的老婆是全天下最稀奇的事情一样。
  我唯一遗憾的仅仅是我的父亲,他退回了所有我给他写的信,并且在我们带着小贝尼尼回去的时候,他没有见我们。我没有得到他的宽恕。永远。他没有肯见一见他可爱的外孙,他没有再为我打开家门。
  这就是我爱情的代价,但是我没有后悔。我能这样倚靠在罗伯特的肩膀上,感到无比温暖,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,我依旧会选择跟他走,义无反顾。即使只给我一秒钟去和他相爱,之后就吞噬掉我的灵魂,我也愿意。
  今天,很多东西都在我脑中徘徊,我们的遗憾,幸福和生活,每一秒。好像是一辈子这么久了。而现在,我觉得累。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,闭上眼睛。
  好吧。罗伯特,我们想想,这个夏天我们该去哪旅行,或者我们应该也问问小贝尼尼的意见。
  好吧,我困了,我就睡这么一会儿,罗伯特。
  只是一会儿……
  然后,我看见了我的灵魂。她走出了我的身体。
  或许这只是梦而已,不要难过,亲爱的。我低头亲吻他的脸。然后转身离开。
  可是,亲爱的罗伯特,我永远都无法和我们的爱作别。
  
  贝德。你在听么?我想说的故事结束了,只是爱情还没有结束,他们的,还有我的。这或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。谢谢你,有着和我爱人相同的名字。或许,我们在哪里依然可以遇见,而不再隔着一个世纪这么久远。而现在,我要去找贝德了。我闭上眼睛能看见他在爱琴海上等我,他离开我并不遥远,相信我。
  
  爱玛。
  我想,这就是梦了。当我收到有她署名的信的时候,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脸,长发和微笑。而这些都不在了,只有空气留得住。她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地开花。
  她消失在空气里,连同她的白毛衣。在那个秋天的末尾。她在马路对过微笑着向我走来。那是久别之后的见面,所以我们连停留都没有。她挥着手向我奔来,这就是最后的镜头。而我始终来不及去拉她的手。于是,她的灵魂走了。再也没有回头。
  她的信只是一首诗,白朗宁的诗。
  那本诗集我依旧放在枕边,每夜每夜地看。它是我们相爱的证据。04年初春,我搬进索菲路的这间房子,在沙发的角落里面找到了这本诗集。
  她在第二天按响了我的门铃。她说她落下了她的东西。这个穿白色毛衣的女孩,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闯进了我的生活。
  而她唯一落下来的东西,就是白朗宁夫人的诗集。
  我发誓,我爱她,从第一眼开始。
  信封上的地址确实是她的。所以我确信这是梦,而我要给她回信。我要告诉她,鸢尾开花了,就在我们的花园里面。
  而你,爱玛,你究竟在哪里?
  后来,我收到了回信。署名依旧是爱玛。
  可她说,她在二十世纪。好吧。我相信了这个荒谬的故事,时间和空间已经不再重要,她说她爱的男人叫贝德,而我告诉她,我爱着的女孩叫爱玛。
  从此开始了这些神奇的交往。我和爱玛的。爱玛和我的。遥远的,却又不远。我们只是隔着一条街,几堵墙,却又隔了一个世纪。而我给她寄去了二十一世纪的阳光(仅仅是一张报纸),让她相信了我的世界。
  她也同样爱着伊丽莎白的诗,于是,她开始写信告诉我,伊丽莎白的故事。直到最后的这封信,她才说完了这个很长的故事。她说她要睡了,要去找她的贝德。她说,这只是一个过程,而她,只是要在这个过程当中离开。
  爱情永远都不会有结尾。
  我在那一刻看见她,或许只是梦。她在她的病痛中终于不再挣扎,安然地睡去,像个孩子。可是,我伸出手来,却握不到她。我的温暖到最后也不能寄给她。
  爱玛,或者爱玛。时间停留住不再走了。在这个秋天里。原来谁也没有离开。信堆了起来,最上面是那本诗集。她依旧穿白色毛衣,欠着身子闯进了我的房子。她依旧在庭院里面四处徘徊找寻那些爱着的踪迹。记忆被复印了无数份,于是,时间再也走不掉。
  08年的春天来了。
  我给爱玛带来了嫩黄色的鸢尾花。她依旧笑得很灿烂。阳光倾泻下来,把她淹没在一片白色里。
 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本诗集,开始念给她听。
  然后,我听见身后有人在喊。
  爱玛。
  爱玛。
  爱玛。
  我转身,看见一个背影,她穿着白色毛衣,脚步轻快地朝前走去。
  我站起来,在阳光的炽白快要将她吞没之前,我追了上去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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